李夫人赋

　　汉武帝是【shì】西【xī】汉唯一一位有辞赋作品传世的皇帝。据【jù】《汉书·艺文志》载【zǎi】：“上【shàng】所自造赋二篇【piān】。”颜【yán】师古【gǔ】注【zhù】云：“武帝【dì】也。”这二篇赋中的一篇应是《汉【hàn】书·外戚传》载【zǎi】录的《李夫人赋【fù】》，而另【lìng】一篇赋则未知何【hé】指。由【yóu】《汉书·艺文志【zhì】》之著录，印证汉【hàn】武【wǔ】帝的今存作品，不难发现汉武【wǔ】帝不仅好【hǎo】辞赋，而且还亲制辞赋。他的【de】《李夫人赋》是中国文学史上悼【dào】亡赋的开山鼻祖【zǔ】。

　　赋分【fèn】正文与乱【luàn】辞两部分。正文【wén】主要通过幻想与【yǔ】追【zhuī】忆，抒发对亡妃李夫人的绵绵伤痛。赋的开头四句：“美连【lián】娟以修嫣兮【xī】，命樔绝而不长【zhǎng】。饰新宫以延贮兮。泯不归【guī】乎故乡。”新宫可筑，而【ér】美好【hǎo】生命逝去就再也不能回来。这与“露唏明朝更复【fù】落，人【rén】死【sǐ】一去何时归”（《薤露》）的对【duì】生【shēng】命易逝的悲【bēi】痛无奈【nài】有异【yì】曲同工之妙，表明武【wǔ】帝在哀悼李夫人【rén】的同时，对生命的短暂【zàn】进行了深沉思考。接下【xià】来【lái】的“惨郁【yù】郁【yù】其芜秽【huì】兮，隐处【chù】幽而怀伤”两【liǎng】句，是对李夫人身处墓中凄惨境【jìng】况的想【xiǎng】象。在此，武帝不写自己如何伤怀李夫人的早逝【shì】，而是写李夫人的亡【wáng】魂【hún】在墓【mù】室中为思念自己【jǐ】而心伤，这种进一层的写【xiě】法，想【xiǎng】象大胆奇特【tè】，倍加抒【shū】发了武帝的【de】无尽哀伤【shāng】。而【ér】“秋气憯以凄【qī】泪兮，桂枝落而销亡”，以眼前【qián】秋景抒心中【zhōng】哀情，再次传达出对【duì】爱妃早【zǎo】逝的伤痛。在这种伤悼的心理【lǐ】引导下，作【zuò】者想象其【qí】灵魂脱离【lí】肉体【tǐ】，去寻找李夫人的踪迹，见到【dào】了【le】“函【hán】荾荴以俟风兮，芳杂袭以【yǐ】弥【mí】章。的容【róng】与以猗【yī】靡兮【xī】，缥飘姚【yáo】虖愈庄”的李夫【fū】人【rén】。如此神【shén】奇想象，如梦似幻，足见汉武帝对李夫人思【sī】念之刻骨铭心。

　　接下来的“燕淫【yín】衍【yǎn】而抚【fǔ】楹兮，连流视【shì】而娥扬，既激感而心逐兮，包红【hóng】颜【yán】而【ér】弗明。驩接狎以【yǐ】离别【bié】兮，宵寤梦之芒芒”，由【yóu】冥冥想【xiǎng】象【xiàng】，转入对往日【rì】欢乐【lè】生活【huó】的追忆【yì】；由对往日【rì】的追忆，又【yòu】回到眼前似梦【mèng】非梦的幻境中。在此【cǐ】番幻境中，李【lǐ】夫人的身影是“忽迁化而【ér】不反【fǎn】”，或“哀裴回以【yǐ】踌躇”。以【yǐ】李夫人灵魂的不忍离【lí】去来表达作者对夫人【rén】灵魂归来的【de】强烈【liè】期盼。然人死不能复【fù】生，武帝最【zuì】终在李夫【fū】人灵魂“荒忽而辞去”、“屑兮不见”的幻境【jìng】中，再次回到眼前【qián】阴阳相隔的残酷现实，“思若【ruò】流波，怛兮在心”，无限伤痛，如【rú】流水连绵不【bú】绝。

　　乱辞再次抒写了对李夫【fū】人【rén】早【zǎo】逝的无限悲痛，表示将不负其【qí】临终【zhōng】所托，体现了武帝对【duì】李夫人的一【yī】片深【shēn】情【qíng】。乱【luàn】辞【cí】中从“弟子【zǐ】增欷”到“倚所恃兮【xī】”一段，描【miáo】写了伤悼李夫人的凄恻场景【jǐng】，极其感人。这一段对李【lǐ】夫人兄弟和稚子伤悼【dào】李夫人【rén】的哀【āi】恸场景进行描写，极富人情味。从中不难发现汉武帝虽为一代雄【xióng】主，亦【yì】有普通人真【zhēn】挚感【gǎn】情的一【yī】面。

　　《李夫人赋【fù】》在【zài】汉武帝【dì】时期甚至整个汉代【dài】，都【dōu】是颇具特色的重要抒情【qíng】赋作，其文学【xué】史意【yì】义不容忽视。

　　其一【yī】，《李夫人赋》是中国文学史上第【dì】一【yī】篇【piān】悼亡赋，在辞【cí】赋题材方面【miàn】具有开拓意义。今【jīn】存武帝之前的【de】悼亡文学，有《诗经》的【de】《邶风·绿衣》和《唐风·葛【gě】生》，但皆以诗歌形式【shì】出现。而文学【xué】史【shǐ】上的第一【yī】篇【piān】悼亡赋，则非《李夫人赋》莫【mò】属。马【mǎ】积高认【rèn】为此赋乱辞【cí】一【yī】段“写得颇【pō】亲切，为后【hòu】世悼亡之作所祖”。其实，《李夫人赋》不仅仅在写【xiě】作手法上“为后世悼亡之作所祖”，更在悼亡赋题材【cái】上【shàng】有开拓之功。汉武帝《李夫人赋》之【zhī】后，悼【dào】亡【wáng】赋继作不断。如曹丕《悼天赋》、曹【cáo】植《思子赋》、王粲【càn】《伤天【tiān】赋》《思友赋》、曹髦《伤魂赋》、潘岳《悼亡赋》、南朝宋武【wǔ】帝刘裕《拟汉武帝李夫人赋》、江【jiāng】淹《伤【shāng】爱子赋》《伤【shāng】友人赋》、宋【sòng】人李处权《悼【dào】亡赋》等，皆属【shǔ】此【cǐ】类。众多【duō】悼亡赋作的出现，使悼亡成了【le】中【zhōng】国【guó】古代辞赋的一大重要题材【cái】。

　　其二，《李【lǐ】夫【fū】人赋》的艺术手法【fǎ】为后世悼亡文【wén】学提供了借鉴。一是《李夫人赋》以【yǐ】“桂枝落而【ér】销亡”比喻李夫人之死，这一手法【fǎ】为后世悼亡诗赋【fù】所因【yīn】袭【xí】。如【rú】，潘岳《悼亡赋》“含芬【fēn】华之芳【fāng】烈【liè】，翩【piān】零落而从风”、刘裕《拟【nǐ】汉武帝李夫人赋》“念【niàn】桂枝之秋霣，惜瑶华之春翦【jiǎn】”、梁【liáng】简文帝《伤【shāng】美人诗》“香烧日有歇，花落【luò】无还【hái】时”、阴铿【kēng】《和樊晋【jìn】陵伤妾诗》“画梁朝日【rì】尽，芳树落【luò】花辞”、李处权《悼亡赋》“信尤物之易毁兮，审奇【qí】花之早落”，等等，这些都是以花落喻妻、妾的【de】死亡，是对【duì】《李夫人赋》中以“桂枝落”喻李夫人死【sǐ】的【de】承袭。二是【shì】《李夫人赋》以幻【huàn】觉抒【shū】哀情，将【jiāng】心【xīn】理幻境与眼前【qián】实景相【xiàng】结合【hé】的艺术手【shǒu】法，为后【hòu】世悼亡诗赋所继承【chéng】。在【zài】《李【lǐ】夫人【rén】赋》之前，《邶风·绿衣》悼亡，主要通过【guò】睹物伤人，表【biǎo】现作者【zhě】哀【āi】思；《唐风·葛生》悼亡，在睹物伤人的同时，对亡人【rén】坟茔的凄惨景象【xiàng】进【jìn】行描写，以抒写作者“予【yǔ】美亡此，谁与独处”的【de】悲伤。而《李夫人赋【fù】》悼亡【wáng】，则充分利用辞赋长于铺陈【chén】的优势，展现了汉武帝伤悼【dào】李【lǐ】夫人时【shí】产【chǎn】生的种种【zhǒng】幻【huàn】境，以此表达心【xīn】中的【de】无尽感伤【shāng】。在描写心理幻境的同时，《李夫人赋》还在乱辞中描【miáo】写了伤【shāng】悼【dào】李【lǐ】夫【fū】人的眼前实景，进一步【bù】写出了对亡妃【fēi】的无限悲【bēi】思。这【zhè】虚实相间的抒情方式，使【shǐ】全赋在哀伤百转的同时，充满【mǎn】着神【shén】奇和迷幻。《李夫人赋》的这一艺【yì】术独创，为后世同类题【tí】材【cái】文学所接受。如【rú】潘岳《悼亡【wáng】赋》：“神【shén】飘忽而【ér】不反【fǎn】，形安得而【ér】久安？袭时服于遗质，表铅【qiān】华于余【yú】颜。……延尔族兮【xī】临后庭，人【rén】空【kōng】室兮【xī】望灵座【zuò】，帷飘飘兮灯荧荧。灯荧荧兮如故，帷飘飘【piāo】兮若【ruò】存，物未改兮人已化【huà】，馈生尘兮酒停樽”，想象亡妻【qī】灵魂的【de】飘【piāo】忽【hū】不返及其【qí】妆扮，并将这一心理幻境与“空室”、“人【rén】已化”的眼【yǎn】前实境【jìng】结合起来，表达了不尽悼【dào】念之情。又如江总《奉和东宫经故妃旧殿诗【shī】》“犹忆窥窗处，还如解佩【pèi】时。苔生无意【yì】早，燕入有【yǒu】言迟。若【ruò】令归就月，照【zhào】见不须疑”，李处权《悼亡赋【fù】》“悄空闺【guī】之岑【cén】寂兮，想音容于【yú】冥漠。……把怀平生之【zhī】好合兮，竟缱绻而难舍。觊魂梦【mèng】之可接兮，睇长松于广【guǎng】野。虽涸流以濡翰兮，浩予悲之莫写”，都是将【jiāng】眼前实景与心理幻境结合起来抒写对亡人的思念。这些，都【dōu】可以看出《李夫人【rén】赋》对【duì】后世悼【dào】亡诗【shī】赋【fù】艺术手【shǒu】法的深远影响【xiǎng】。

　　其三【sān】，《李夫人【rén】赋》是汉代抒情赋作的先导。在《李夫人赋》之前，骚【sāo】体辞赋已成为汉【hàn】人【rén】抒情的主要文体，但大【dà】多【duō】是【shì】在代屈原立言【yán】之际表达个人【rén】的不遇情怀【huái】。如贾谊的《吊屈原【yuán】赋【fù】》《惜【xī】逝》、严【yán】忌的《哀时命》等【děng】，情【qíng】感【gǎn】虽【suī】挚，但终隔一层。而《李夫人【rén】赋》虽为骚体，但直抒作者在【zài】李夫人【rén】死【sǐ】后的内心感受，这种抒情手法不【bú】仅【jǐn】较借代【dài】古【gǔ】人立言来抒情要自然亲【qīn】切得多，而且开启了汉【hàn】代抒情赋【fù】作的先河。这种情【qíng】感的直【zhí】接抒发，是对《诗【shī】经》“情动于【yú】中【zhōng】而形【xíng】于言”（《毛诗序》）精神的继承，也【yě】是对【duì】屈骚“发【fā】愤以抒情”传【chuán】统的弘扬。《李夫人赋》之后，虽代屈原立言的拟骚赋仍【réng】有继作，但【dàn】抒情赋作至东汉已【yǐ】逐渐蔚为大观【guān】，特别是汉【hàn】末魏晋的伤悼赋，基本上都是直抒胸【xiōng】臆的赋作，这是《李夫人赋【fù】》导【dǎo】夫先【xiān】路的结果。

　　其【qí】四【sì】，《李夫人赋》为魏晋【jìn】时代人生命意识的普遍觉醒【xǐng】开了先河。汉武帝《李夫【fū】人赋》在【zài】沉痛伤悼李夫人的同时，体现出对生【shēng】命易逝的思【sī】考。这与汉武帝【dì】的世界观变化有【yǒu】关，据《史记·封禅书》和《汉书》之《武【wǔ】帝纪》《郊【jiāo】祀志》等【děng】记载，元狩五年（公元前【qián】118年）汉【hàn】武帝得了一场大病【bìng】之后，深感到生命的脆弱【ruò】，从此逐渐【jiàn】沉迷于神仙。这【zhè】种变化同样体现在他的【de】《秋风【fēng】辞》和《李夫人歌【gē】》中。在【zài】这里，对功业的【de】孜孜【zī】以求【qiú】已荡【dàng】然无存，代【dài】之【zhī】而起的是对生命的思【sī】索与追问【wèn】、对生命存【cún】在的【de】珍视【shì】与爱恋。汉武帝的【de】这【zhè】类作品【pǐn】，与同时代【dài】出【chū】现的《战城南》、乌孙公主的《悲愁歌》等作品一道，透露出汉代文学创作的嬗变【biàn】：从【cóng】一味地歌功颂德、润色鸿业的主题逐步转【zhuǎn】向抒写【xiě】真情、思考【kǎo】生命的主题。这种看似转向颓唐【táng】的文学【xué】风尚【shàng】变【biàn】化，实【shí】际上体现了西汉人【rén】个体生命意【yì】识的逐渐觉醒，为魏晋时【shí】代【dài】人生命意识的普遍觉醒开【kāi】了先河，其【qí】意义之重大，值得【dé】后人【rén】在研【yán】究西汉文学时给予充【chōng】分重视【shì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