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信妾肠断，归来看取明镜前。

　　其一

　　这【zhè】首诗大致可分两段。第一段【duàn】从篇【piān】首至“美人如花隔云端【duān】”，写【xiě】诗中人“在长【zhǎng】安”的相思苦情。诗中描绘的是一个【gè】孤【gū】栖幽独者的形象。他（或【huò】她【tā】）居处非不华贵──这从“金井阑”可以窥见，但内心【xīn】却感到寂寞和空虚【xū】。作者是通过环境气氛层层渲染的【de】手法，来表现这【zhè】一人物【wù】的感情【qíng】的。先写所闻──阶下纺织娘凄【qī】切地鸣叫【jiào】。虫鸣则岁【suì】时将晚，孤栖者的落【luò】寞之感可知【zhī】。其【qí】次写肌【jī】肤所感【gǎn】，正是【shì】“霜送【sòng】晓【xiǎo】寒侵【qīn】被【bèi】”时候，他更不能成眠了。“微【wēi】霜凄凄”当【dāng】是通过逼人寒气【qì】感觉到的。而“簟色【sè】寒”更暗示出其人已不眠而起【qǐ】。眼前是“罗帐灯昏”，益增愁思。一【yī】个“孤【gū】”字不仅【jǐn】写灯，也是人物心【xīn】理写照，从而【ér】引起一番【fān】思念。“思【sī】欲绝”（犹言【yán】想煞人）可见【jiàn】其【qí】情之苦【kǔ】。于是进而【ér】写卷帷所见，那【nà】是一轮可望【wàng】而不【bú】可即的明月呵，诗人【rén】心中想起什么呢，他【tā】发出了【le】无【wú】可奈何的【de】一声长叹。这就逼【bī】出【chū】诗中关键的【de】一语：“美【měi】人如花隔云端。”“长相思”的【de】题【tí】意到【dào】此【cǐ】方才具体表明。这个为诗中人【rén】想念的如花美【měi】人似乎很近，近在【zài】眼前；却到底很远，远隔【gé】云端。与【yǔ】月儿一样，可望而不可即。由【yóu】此可知他何以要“空长叹【tàn】”了。值得注意的是，这句是诗中唯一的【de】单句（独立【lì】句），给读者的印象也就特别突出，可见这一【yī】形象正是诗人要【yào】强调的。

　　以下【xià】直到篇【piān】末便【biàn】是第二【èr】段，紧承“美人【rén】如【rú】花隔【gé】云端【duān】”句，写一【yī】场梦游【yóu】式的追求。这颇【pō】类屈原《离骚》中【zhōng】那“求女”的一【yī】幕。在诗人浪漫的幻【huàn】想中，诗中人梦魂飞扬，要【yào】去寻找【zhǎo】他【tā】所思念的人儿。然而“天长【zhǎng】地远”，上有幽远难极的高天，下有【yǒu】波澜动荡的渌【lù】水，还有【yǒu】重重【chóng】关山，尽【jìn】管追求不【bú】已【yǐ】，还是“两处茫【máng】茫皆不见”。这里，诗人的想象【xiàng】诚【chéng】然【rán】奇妙飞动，而【ér】诗句【jù】的音情也配合极【jí】好。“青冥”与“高天”本是一回事，写【xiě】“波澜”似【sì】亦【yì】不【bú】必【bì】兼用“渌水”，写成“上有青冥之高天，下有渌水之波澜”颇有犯复【fù】之嫌。然而【ér】，如【rú】径作“上有高天，下有波澜”（歌行中可杂用短句），却大为减色，怎么读也不够味。而原来带“之”字、有重复的诗句却显得音调曼长【zhǎng】好听，且能形成咏叹【tàn】的【de】语【yǔ】感，正《诗大【dà】序【xù】》所谓“嗟叹【tàn】之不足，故永【yǒng】歌之”（“永歌”即拉长声调歌【gē】唱），能传达无限感慨。这种句式，为李【lǐ】白特别乐用，它【tā】如“蜀道之难难【nán】于上青天【tiān】”、“弃我去者【zhě】，昨【zuó】日之日不可留；乱【luàn】我【wǒ】心【xīn】者，今日之日多烦忧”、“君不见黄河之水【shuǐ】天上来”等等，句中“之难【nán】”、“之日”、“之水【shuǐ】”从文意看不必有，而【ér】从音【yīn】情【qíng】上看断不可【kě】无，而音情于诗是至关紧要的。再看【kàn】下两【liǎng】句，从语【yǔ】意【yì】看，词【cí】序【xù】似应【yīng】作【zuò】：天长【zhǎng】路远关山难【nán】（度），梦【mèng】魂不到（所以【yǐ】）魂飞苦。写作“天【tiān】长路远魂飞苦，梦魂不到关山难”，不【bú】仅是为【wéi】趁韵【yùn】，且运用【yòng】连珠格形式【shì】，通过绵延不断之声音【yīn】以状关山迢递之愁情【qíng】，可【kě】谓辞清意婉，十分动人。由于这个【gè】追求是【shì】没有结果的，于是诗以沉重【chóng】的一叹【tàn】作结：“长相思，摧【cuī】心【xīn】肝！”“长相思”三字回应【yīng】篇首，而【ér】“摧心肝”则是【shì】“思欲绝”在情绪上进一步的发展【zhǎn】。结句短促有【yǒu】力，给人以执着之感，诗情虽【suī】则悲恸，但绝【jué】无萎靡之态。

　　此诗形式匀称，“美人如【rú】花隔云【yún】端”这个独立句把【bǎ】全诗分【fèn】为篇幅均【jun1】衡的两部分。前面由两个三言句发端，四【sì】个七言【yán】句【jù】拓展；后面【miàn】由四个七言句叙写【xiě】，两个三言【yán】句作结。全诗从“长相思”展【zhǎn】开抒【shū】情【qíng】，又【yòu】于“长相思”一语【yǔ】收【shōu】拢。在形式【shì】上颇【pō】具对称【chēng】整饬之【zhī】美，韵律【lǜ】感极强，大有助于【yú】抒情。诗中反复抒写的似乎【hū】只是男女相思【sī】，把这【zhè】种相思苦情【qíng】表【biǎo】现得淋漓尽致；但是，“美人【rén】如花【huā】隔云端”就不象实际生【shēng】活的写照，而显【xiǎn】有托兴【xìng】意味【wèi】。何况我国古典【diǎn】诗【shī】歌又【yòu】具有以“美人”喻所追【zhuī】求的理想人物的传统，如《楚辞》“恐【kǒng】美人之【zhī】迟【chí】暮”。而“长【zhǎng】安”这个特【tè】定【dìng】地点更暗示这里是一种政治【zhì】的托寓，表明此诗的意【yì】旨在抒写【xiě】诗人追求政治理想【xiǎng】不能实【shí】现的苦闷【mèn】。就此而言，此诗诗【shī】意【yì】又深含于形象之中，隐然不露，具备一种蕴藉的风度。

　　其二

　　此诗首句【jù】“日【rì】色欲尽花含烟，月明如素愁不眠”，开【kāi】篇造境，渲染了愁苦迷蒙的相思气【qì】氛，暮色低沉烟雾【wù】缭绕【rào】的景物特征使【shǐ】人感到一种深深的【de】压抑之感，奠定了整首诗的【de】悲凉【liáng】调【diào】子。夕阳斜暮【mù】，渐渐西沉，几簇花丛在低沉的暮色里显【xiǎn】得朦朦胧胧，如【rú】被烟雾【wù】缠绕。这种如烟似梦的感知显然【rán】部分来源于思【sī】妇的眼【yǎn】睛，来源于思妇【fù】被相思愁绪紧紧包裹的【de】内【nèi】心。牵肠挂肚的相思使思妇所观所感的【de】一切都【dōu】带上了浓重的【de】忧郁色【sè】彩，不【bú】独花朵，也非烟【yān】雾【wù】使【shǐ】然。黑夜拉开帷幕【mù】，思妇【fù】却没有进入梦乡，对丈【zhàng】夫切切的思念使她【tā】辗转【zhuǎn】反侧无法成眠。更可恼的，是【shì】那【nà】一轮明月，依旧发出如绢如【rú】素【sù】光洁皎【jiǎo】然【rán】的光辉，透过孤独【dú】的窗棂【líng】，搅得多情人心绪难宁。在这句诗中，代表着团【tuán】圆的【de】明月，因其【qí】特定情【qíng】境而被诗人【rén】塑造成一【yī】个冷【lěng】漠的、不【bú】解【jiě】离人【rén】情怀的形象。北宋晏殊《蝶恋花》有“明月【yuè】不【bú】谙离【lí】恨苦，斜光到【dào】晓穿朱户”也是这个意【yì】思。面对月【yuè】色如水良辰美景【jǐng】，思【sī】妇却【què】只能让他虚设，想起从前种【zhǒng】种，一颗心久久【jiǔ】不【bú】得平静。虽然思【sī】念只是徒劳【láo】，却也【yě】心【xīn】甘情愿，无心睡眠。“日”与“月”在交【jiāo】替，白昼与黑夜【yè】在轮回，思妇【fù】的相思也像波【bō】浪中的小【xiǎo】船，翻腾不【bú】息【xī】，相【xiàng】思之苦，也只有思【sī】妇最【zuì】为明了。诗人用“愁”字把这【zhè】种感情明白地表达出来。

　　接下来诗人【rén】描写了无法安睡的思妇，只【zhī】好在【zài】月下弹【dàn】一【yī】曲哀伤【shāng】凄美【měi】的琴瑟【sè】，在回【huí】忆和期待中与心上人夫唱妇随。是有“赵瑟初停凤凰【huáng】柱，蜀琴欲奏鸳鸯弦【xián】”两句【jù】，琴【qín】瑟合鸣，鸳鸯凤凰都是用来喻指夫妻美满之意【yì】，诗【shī】人在这【zhè】里互【hù】文见义，旨在表达思妇【fù】望夫心切而又【yòu】无法排解的【de】愁【chóu】绪。琴瑟都作为传【chuán】情达【dá】意之物，至于【yú】“蜀琴”，更被人传说【shuō】与司马相如卓文【wén】君【jun1】的爱情故【gù】事有所【suǒ】关联。但如今【jīn】琴瑟独鸣，凤凰曲难成，原本以为可以白【bái】头到【dào】老长相厮【sī】守【shǒu】的一【yī】对鸳鸯，竟然也天各【gè】一方【fāng】，思妇【fù】的伤情【qíng】可想而【ér】知。就连这思【sī】君念君为君弹奏的【de】一首相思【sī】之曲，也无法令心上人听到，关山重重，天遥地远，纵有动听的音符，又弹【dàn】于谁听呢？

　　紧承这个疑问，作者【zhě】继续写出，“此曲有意【yì】无人传【chuán】，愿随春风寄燕【yàn】然【rán】”。曲中真意，绮丽动人【rén】，但此情此曲，却无人为我【wǒ】传递，思妇【fù】惆怅抱【bào】憾【hàn】也于【yú】事无补。只有忽发奇想【xiǎng】，托【tuō】明日和煦的春风飞往燕然，送到夫【fū】君的手【shǒu】里，带去我的相思【sī】。燕然山远在塞北边【biān】疆，就算把【bǎ】相思曲寄到又能【néng】如何呢？范仲淹【yān】有诗云“浊酒一杯家万里，燕然未勒归无计”可【kě】做此诗的一个【gè】补【bǔ】充【chōng】。只要边【biān】疆未靖，那么重逢之念便是【shì】惘【wǎng】然。只是思妇的一点聊胜于无的【de】假想罢了。但不管【guǎn】怎样【yàng】，诗人的奇特想【xiǎng】象仍然令人惊叹，思妇【fù】情之【zhī】真【zhēn】、情之【zhī】切，也【yě】令人【rén】为之唏嘘。

　　“忆【yì】君迢迢【tiáo】隔【gé】青天”独立【lì】成句，又承上启下，以青天的夸张【zhāng】比喻两人相隔万里，从【cóng】而【ér】引出【chū】下文思【sī】妇回到现实，顾影自【zì】怜【lián】独自凄凉的描写。

　　这四句诗可以看【kàn】作是同一个情形的表达，思妇【fù】揽【lǎn】镜【jìng】自照，发现自己容颜【yán】憔悴，不禁悲从中来无法【fǎ】断【duàn】绝。“昔日横波目，今【jīn】成【chéng】流泪泉”是唐时名句【jù】，形象而巧妙、夸张而令【lìng】人信【xìn】服地写【xiě】出了相思【sī】成空的思妇的哀伤之状。曾经清【qīng】澈如水明【míng】眸善睐的双眼，而今却【què】成【chéng】了【le】流泪不止的两眼清【qīng】泉，如此的【de】想象和夸【kuā】张让【ràng】思妇的形象更具灵动的色彩，艺术【shù】之美感也更加深入人心。如“衣【yī】带渐宽终不悔，为伊【yī】销得人【rén】憔悴”一样，令人为之【zhī】动【dòng】容。

　　“不【bú】信妾肠断，归【guī】来看取明镜前”一句【jù】则深得含【hán】蓄【xù】隽永之妙，以思妇的口吻直【zhí】抒对丈【zhàng】夫的【de】思【sī】念，与前一【yī】句相得益彰。思妇【fù】不关心自【zì】己的容颜憔【qiáo】悴，也不担心自己双眼如泪泉【quán】，反而殷殷的希望【wàng】，丈夫能够早日出现，哪怕他不相信自己切肤入骨的【de】思念也无所谓，只要【yào】他早日【rì】归来，断肠【cháng】人也就心【xīn】满意【yì】足了。所谓“不信”云【yún】云【yún】，无须【xū】深究【jiū】，只是夫妻俩的窃窃私语【yǔ】，取镜相照，更是【shì】带【dài】有了闺房亲密的意味，显【xiǎn】然【rán】，在诗人奇【qí】特【tè】的构思中，在【zài】思妇【fù】恍惚【hū】的思【sī】念中，一切又都进入了想象。

　　其三

　　这【zhè】首诗一题为【wéi】《赠远》，一题【tí】为《闺情》，而《全唐诗》卷二十【shí】五把它与前两首收在一起，题【tí】为《杂曲【qǔ】歌辞·长相思三【sān】首》。

　　这首诗【shī】开头“美【měi】人在时花满堂，美【měi】人去后馀空床”两句【jù】诗，是写美人“在时”和“去【qù】后”心灵的巨大落差。美人【rén】在时，鸟【niǎo】语【yǔ】花香【xiāng】，满【mǎn】堂生辉；美人去后，花儿【ér】凋落【luò】，只留下一张【zhāng】空【kōng】空的床。这里并【bìng】不是说满堂真的有【yǒu】花【huā】儿盛开【kāi】，而是因为【wéi】有了【le】美人的存在，心灵的花儿缤纷烂漫【màn】，姹紫【zǐ】嫣红。有【yǒu】美一人在我堂，满室生辉留余香。因为【wéi】屋子【zǐ】里有美人的身影【yǐng】，有美人的【de】言【yán】笑【xiào】，有美人的【de】步态，一切便鲜活【huó】起来，灵动起来，也便有【yǒu】了流动的气韵和色彩。只因【yīn】美人在侧，花是艳的，天是【shì】蓝的【de】，风【fēng】是柔的，雨是润的。而今，物是人非，只有一张【zhāng】空闲【xián】着的床【chuáng】，再也不【bú】想去触碰。

　　诗人不言【yán】他物，只选择一张空床，来突出【chū】美【měi】人离去【qù】后的孤独寂寞，是很具匠心的。看到【dào】床，他想到了【le】什么呢？他大概想到曾经的床笫【zǐ】之欢，想到了【le】美人的【de】冰肌玉骨，想到了美人【rén】的温柔缠绵【mián】，想【xiǎng】到了美人的娇【jiāo】羞软语【yǔ】吧。美人在怀时，他度过了多少个销【xiāo】魂的夜晚。良宵苦短【duǎn】，日高庸起，那相爱相【xiàng】守【shǒu】的一【yī】幕【mù】幕，而【ér】今【jīn】，都化作了梦。美人在时，越是幸【xìng】福快【kuài】乐，她离去【qù】后就越是孤苦和思【sī】念【niàn】。

　　美人离开后，床上的绣被也被卷【juàn】了【le】起来，三年后【hòu】还能【néng】闻到美人的【de】余香。香气缭绕不绝【jué】，而美人【rén】还没有回来。多【duō】少相思，多少【shǎo】难眠【mián】之夜，日复一日，年复一年【nián】。其实不【bú】是那香气真的还【hái】在，那是相【xiàng】思者思念至【zhì】极的嗅觉【jiào】错乱。被搁置【zhì】了三年的空床，被卷起【qǐ】了三年的绣【xiù】被，不【bú】可能会还留有【yǒu】香气。

　　花和床本是无情【qíng】物【wù】，但一旦与自己喜【xǐ】欢的人有关，便涂抹上【shàng】了感情色彩。所以，杜甫才会有“感时【shí】花溅泪”。《诗经·邶风·静女》中，那个年轻【qīng】的【de】男子等【děng】着心仪的女子【zǐ】，没有【yǒu】等着，抓耳挠腮之际，摆弄【nòng】着女子送他的荑【yí】草，欣【xīn】喜地吟【yín】唱【chàng】到：“自牧归荑【yí】，洵美【měi】且异。匪女之为【wéi】美，美人之贻。”在他的眼里，荑草美得出奇，但这并【bìng】不是荑草真的很美，而是【shì】美【měi】人送给他的，饱含着爱意【yì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