梧桐树，三更雨，不道离情正苦。

　　温庭【tíng】筠共写【xiě】过六首内容相【xiàng】仿的《更漏子》。这首《更漏子》，借【jiè】“更漏【lòu】”夜景咏妇女相思情事【shì】，词从夜【yè】晚写到天【tiān】明。

　　开头三个字，表面看是【shì】景语，不像后来李清照《醉花【huā】阴·重阳【yáng】》的【de】“薄雾浓云愁【chóu】永昼，瑞脑消金兽”含有以炉【lú】烟【yān】袅袅【niǎo】来表示愁思无限的意【yì】思。次句【jù】“红【hóng】蜡【là】泪【lèi】”就不同【tóng】了：夜间燃烛，用以【yǐ】照明，但多了一个【gè】“泪”字，便【biàn】含有【yǒu】了【le】人的感情。说“玉炉”，既见其【qí】精美，又见其色洁；“红【hóng】蜡”则透出色泽的艳丽【lì】而撩人情思，而闺中的寂寞也隐隐流露出【chū】来了。“画堂【táng】”，写【xiě】居室【shì】之【zhī】美【měi】，与“玉炉”、“红蜡”相【xiàng】映衬。这句紧承上句，说红蜡所【suǒ】映照是【shì】画堂中【zhōng】人的秋思【sī】。“秋思”，是一种看【kàn】不【bú】见【jiàn】、摸不着、深藏于人【rén】心中的情愫，红蜡是不能【néng】“照”到的，可是作者却执【zhí】拗地强调“偏照”。“偏照【zhào】”者，非照不可【kě】也。这一来，将室内的华美陈设与人【rén】的感情，巧【qiǎo】妙地联【lián】系【xì】起来了。此刻，在这【zhè】美丽的画堂中，冷【lěng】清寂静，只有玉炉【lú】之香，红蜡【là】之泪，与女主【zhǔ】人公相伴，不管它们是有【yǒu】意、无意【yì】，但【dàn】在她看来，却是“偏照”。至【zhì】此，是【shì】蜡在流【liú】泪，抑或人在【zài】流泪，浑融一体，更反衬女主【zhǔ】人公的“秋思”之深。概言之，第一句【jù】主要是衬【chèn】景，二句景中含情【qíng】，三句感【gǎn】情色彩强烈【liè】，女主人【rén】公的【de】愁肠百结【jié】，呼之【zhī】而出了。陈匪【fěi】石云：“词固言情【qíng】之作，然但【dàn】以【yǐ】情言【yán】，薄矣。必须【xū】融情入景，由景见情。”（《旧时月【yuè】色斋词谭》）这里“融情入景”是【shì】逐步深入的，至“偏照”始喷涌而出。

　　“眉【méi】翠薄，鬓云残【cán】”，两句写人。以翠黛描眉【méi】，见其眉之【zhī】美。鬓云，是形容美发如云，可知其人之美。但【dàn】紧接着用【yòng】了一【yī】个【gè】“薄【báo】”字【zì】，一个“残”字，景况【kuàng】便【biàn】完全不同了。“薄”字形容眉【méi】黛【dài】褪色，“残”字描绘鬓【bìn】发【fā】不整。这两【liǎng】个字反映出她辗【niǎn】转反侧、无法入睡的情态【tài】，不仅写外貌，也【yě】同时写【xiě】出了她内【nèi】心难言的苦闷【mèn】。“夜长衾枕【zhěn】寒”，继续写思【sī】妇独处无眠的感受，它不仅点明了时间：长夜漫漫；写出了【le】人【rén】的感觉【jiào】：衾枕生寒，如李清照怀念外出丈夫时的“半【bàn】夜凉初透【tòu】”。由此可知上面的一切景物，都是夜长不寐之人目之【zhī】所见【jiàn】，身之【zhī】所感。这【zhè】些景物【wù】如粒粒珍珠，用【yòng】“秋思【sī】”这条线把【bǎ】它们串了起来。

　　上【shàng】阕写【xiě】画堂中人所见，下阕【què】从室内转到【dào】室【shì】外，写【xiě】人的所闻。秋夜【yè】三更冷雨，点点滴【dī】滴在【zài】梧【wú】桐【tóng】树上，这离情之苦没有【yǒu】人可以【yǐ】理解。它与“偏照画堂秋思”呼应，可【kě】见【jiàn】“秋思”即是离情。下【xià】面再作具【jù】体描述：“一叶叶【yè】，一声声，空阶滴到明。”潇潇秋雨【yǔ】不理会闺【guī】中【zhōng】少妇【fù】深夜怀人的【de】苦情，只管让【ràng】雨珠洒在一【yī】张【zhāng】张梧桐叶【yè】上【shàng】，滴【dī】落在窗外【wài】的石阶上【shàng】，一直滴到【dào】天明，还没有休【xiū】止。秋雨连【lián】绵不停【tíng】，正如她的离【lí】情连绵无尽。李【lǐ】清照《声声慢》：“梧桐更兼细雨，到黄昏【hūn】点点【diǎn】滴滴，这次第，怎一【yī】个愁字了得。”由玉炉生香、红蜡【là】滴泪的傍晚，到闻“三更雨”，再看“滴到【dào】明”，女主人公的彻夜不眠，当然更非【fēi】“一【yī】个愁字了得”了。

　　这首词通首写画堂【táng】人【rén】的“秋思”“离情”，上阕的意境，在《花间集【jí】》中颇常【cháng】见，下阕的写法则独辟蹊径。陈【chén】廷【tíng】焯说“梧【wú】桐树”数语，用笔较快，而意味无上【shàng】文章之厚【hòu】。其实【shí】，“用笔快【kuài】”如果【guǒ】一泻千里，言尽意【yì】止，固然不好；但这里并非如此。谭【tán】献【xiàn】说“梧桐树”以下【xià】似直下语，正【zhèng】从“夜长【zhǎng】”逗出，亦书家“无垂不缩”之法。书法中的所谓“垂”，指竖笔；在作竖笔【bǐ】时，最后须往【wǎng】上逆缩【suō】一下，使【shǐ】字体不失其气势。比【bǐ】之于词，即是看似直【zhí】率【lǜ】，纵【zòng】笔而【ér】下【xià】，但【dàn】须顿挫深厚，跌宕而有情致，似【sì】直【zhí】而【ér】实纡也。《更漏子【zǐ】》下阕【què】，写【xiě】梧桐夜语，正有此特色。这里直接写雨声【shēng】，间接写思妇【fù】，亦是“夜【yè】长衾枕【zhěn】寒【hán】”的进一步说明；但整夜【yè】不眠却仍【réng】用【yòng】暗示【shì】，始终未曾点破，这就是直致中有含蓄之处。所【suǒ】以说此词深得书【shū】家【jiā】“无【wú】垂不缩”之法，即是指它“直说”中仍适当地配合以“含蓄”，否则便会使【shǐ】人【rén】有一【yī】览无余【yú】、索然寡味之【zhī】感【gǎn】了。宋人聂胜琼《鹧鸪天·别【bié】情》词有句云：“枕前【qián】泪共阶前雨，隔个窗儿滴到明。”当是从此词【cí】脱胎而来，写得语浅情【qíng】深；但全词并不【bú】像此词上下【xià】片浓【nóng】淡相间【jiān】，又缺乏【fá】转【zhuǎn】折变化，相【xiàng】较之下，韵味亦是【shì】略【luè】逊一筹。